第三十九章 曲中闻折柳_大明风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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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曲中闻折柳

  宣德九年腊月初八,朱瞻基御门听政后匆匆赶往乾清宫。此时,乾清宫里彩灯高挂、红毯铺地,金色的殿堂内,四处皆是雕龙画凤流金的彩绘和流苏,一字排开的金龙大宴桌前,各宫宫妃主位早已在此候驾。

  随着一声“皇上驾到!”花红柳绿的众妃在皇后的带领下请安行礼,高呼万岁。朱瞻基心情甚好,“都平身吧,今儿是家宴,诸位爱妃不必拘礼。”

  “谢皇上隆恩!”

  朱瞻基坐在金台上单设的金龙大宴桌上抬眼向殿内望去,离自己最近的左手处是皇后的大宴桌,只是这一桌上除了皇后,竟然还坐着贤妃。

  他微微有些讶异,但是看到若微面上的怡然与贤妃眼中的淡定,随即放下心来。若微终究是若微,虽然前几日两人因为蟋蟀之事闹得有些不痛快,可是丝毫没有影响她在处理后宫事务中应有的大度与包容。她终究衬得上“母仪天下”这四个字。但是朱瞻基又觉得稍稍有些遗憾,若微对吴雨晴的包容与豁达,总让他觉得少了些什么。

  歌舞乐起,十二名身穿彩衣的舞伎展示着曼妙的舞姿,乐人们轮番弹奏着琵琶、古琴、筝、箫、笙等乐器,撩拨起满室的春意。

  乐音稍歇,一位身穿淡碧丝衫的少女怀抱琵琶立于大殿正中,姿态娴雅,如同天山上的一株雪莲,在身着华美宫装的六宫后妃当中丝毫不显逊色,反衬得她清丽出尘,隐隐透露出丝丝的书卷气息。

  在众人的屏息注目之下,她手指轻撩,拂过琴弦,没有想象中的悦耳动听,略显枯涩的音色在琵琶重重跌跌的华丽旋律下竟是那样地突兀。

  朱瞻基微微拧眉,扫了眼皇后,又把目光投向殿中的女子,心中暗想,她虽然勇气可嘉,但这个技艺比起当年的若微却是差得太远了。朱瞻基正暗自思忖着,只听见琴弦“砰”地发出了断裂的声音,轻微而黯淡,瞬间,那殷红的颜色在她纤细的手指上虚弱地盛开来,宛如一朵幽静的红梅。

  她面色苍白怔怔立于殿中央,忘记了请罪,也忘记了跪拜。

  “大胆奴才,失了手还不赶紧退下!”负责礼宴的管事太监立即出言喝斥,朱瞻基远远地看着她,倒觉得十分有趣,“罢了,是新入宫的乐人吧,恐是没有经过此等大场面,一时心慌失了分寸,让她下去疗伤吧!”

  “谢皇上恩典!”管事太监立即跪谢皇恩,而那名女子依旧不为所动,在众人纷纷侧目和低声议论中,她怀里的琵琶悄然滑落,忽地从袖中抽出两柄彩扇,没有乐声相伴,就这样清吟着一首凤阳小调,时而抬腕低眉,时而轻舒云手……玉袖生风,典雅矫健。手中扇子时而合拢握起,时而轻展抖开,好似笔走游龙巧绘丹青,又似流水行云龙飞凤舞。一时之间令人目不暇接,彩扇展开飘逸之极,若仙若灵,妙龄身姿回身举步时恰似柳摇花笑润初妍,一个舞动的精灵仿佛从梦境中走来。

  “长相思,在长安。络纬秋啼金井阑,微霜凄凄簟色寒。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天长路远魂飞苦,梦魂不到关山难。长相思,摧心肝。日色欲尽花含烟,月明欲素愁不眠。赵瑟初停凤凰柱,蜀琴欲奏鸳鸯弦。此曲有意无……”

  不知是谁为她以琴音相和,而她借势又低吟起李白的《长相思》来,舞蹈如此出人意料,歌词又令人与之共鸣,一时之间无人叫好,也无人妄议,仿佛乾清宫的家宴成了她一个人的独场舞。

  此情此景,倒让朱瞻基有些恍惚起来,他怔怔地低声吟诵道:“罗袖动香香不已,红蕖袅袅秋烟里。轻云岭上乍摇风,嫩柳池边初拂水。”

  他仿佛又想起了很多年前在秦淮河畔大夫第巷子深处,许彬府上,那只漂于池水之上的小船内,有一位佳人也如今天这般,只是她当时是以摇摆不定的小船为舞台,同样一袭碧色衣裙,只是她跳的是汉唐名曲《踏歌》。花间月下,碧波之上,裙袂当风,簪花如雨,丁香笑吐娇无限,那日的情景即便是唐代的霓裳羽衣舞也难有她的惊世风采。

  醉眼神魂自迷乱,眼前这个女子如同晓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一向自认为坐怀不乱,在美色面前极有定力的宣德皇帝朱瞻基也不禁心神微荡起来。

  从腊月初八夜里开始,洋洋洒洒的大雪就把京城笼罩在一片冰清玉洁的琉璃世界中。初九一大早,皇后孙若微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换上一件乳白色锦缎大红绸里的滚毛边斗篷,内穿银白色滚蓝边竹叶绣纹袄和白色绣花棉长裙,松松地绾了一个坠马髻,手提缠丝绕翠的小竹篓,悄悄来到御花园里。

  因为起得太早,整座宫殿似乎还在沉睡当中,穿着掐金挖云红香羊皮小靴走在整洁得如同白缎子一般的雪地上,若微留下了一排小巧的脚印。

  这脚印一直通向那散发着淡淡幽香的红梅深处,不假他人之手,她踮起脚尖,伸出纤纤玉手轻拈花瓣,一边采摘一边自言自语道:“对不起了梅兄,因为要赶着做这一季的胭脂,所以就只好得罪了。不过若是你们现在不被我采了去,不管是被他人折去了插瓶,还是随风落在雪地里被人践踏,命运都何其堪怜。而我把你们采了去,一片片挑出来,和着夏季存下的竹尖上的露水,调进上好的蜜糖磨成了泥,再放进香檀盒里慢慢蒸,几个时辰过后再取出来,就是一盒上好的胭脂。那个时候,即使这御花园里的花都开败了,你的娇艳还是永存于世间,这样岂不更好?”

  清冷的琉璃世界中,红梅树下,独她一人悄然而立,人面梅花相映成景。偏她脸上笑靥如花,原本绝色的容颜,一笑之下更是耀如春华,尘世间的万芳诸艳在她的一笑之下皆成了俗物!

  当她两颊笑涡内浅漾,手提满载红梅的竹篓回到坤宁宫的时候,才发现自己此举引起了轩然大波。自湘汀以下,十二名大宫女、六名管事太监连带着常德公主均惊惶失措地站在院中愣愣地看着她。

  “这是怎么了?”她解下斗篷丢给湘汀,随即步入西殿。

  “母后!”常德公主如惊弓之鸟,一下子扑进了她的怀里,“一大早,您去了哪里?害我们把这坤宁宫上上下下、里里外外找了个遍,还以为您跟父皇闹别扭,有什么想不开的。”

  “痴儿,说什么傻话?”若微将竹篓放在书案之上,“瞧,母后一早去采梅了,母后不是答应过你,要教你做胭脂吗?”

  “真的?”常德公主长长松了口气,依在母亲怀里,又乖巧地从侍女手中接过手炉塞进若微手里。

  “母后不冷!”若微用手轻轻抚过女儿的容颜,“用过早膳了吗?”

  “还没有!”常德公主面上微红,“其实,馨儿早上起来连脸还没洗呢!”

  “啊?这还了得,大明的公主怎能如此不顾及仪态?”若微立即唤来随侍的宫女,“快去侍候公主洁面梳头,一会儿收拾妥当了就在西殿传膳。”

  “是!”

  若微坐在书案前,用玉杵细细捣着刚刚采来的花瓣,不时地用长柄银勺从青花缠枝的密封罐子里舀一勺夏秋之季从竹叶上收集起来的露水。也不知过了多久,湘汀催了好几次说早膳已经摆好了,可是她依旧纹丝不动,仿佛手中的事情是一件片刻也不能耽搁的大事,直到花瓣与蜜糖全都被调成了稠稠的膏体,若微这才将膏体分在十几个格子的香檀盒里,又交代湘汀在西殿内烧水的小炉子上换上蒸笼,把香檀盒放在上面熏蒸。

  顷刻间,整座坤宁宫里便香气远飘,馥郁芬芳。

  湘汀端着红漆盘,上面是纯黄釉瓷制成的造型精巧并饰以牡丹花彩绘的炖盅,“娘娘昨儿夜里睡得迟,今儿一大早又跑去御花园的雪地里吹冷风,忙了一上午,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只顾着这盒子胭脂。娘娘这是怎么了?不担心自己的身子,也不替我们这些做奴才的想想啊。”

  若微不急不恼,静静地听着湘汀唠叨,等她掀开盖碗看了一眼,“怎么是这个?”

  “娘娘!”湘汀叹了口气,挥手让其他宫女退下,这才压低声音说道:“昨儿夜里皇上是纳了新宠,可是这也算不得什么。今儿一早皇上就巴巴地差金英送来了这碗虫草炖海参,说是昨儿在前头殿里用膳的时候,仿佛听娘娘咳嗽了几声,特意让御膳房给娘娘做的。皇上还说冬虫夏草性温味甘,有止咳化痰之功效。这汤里除了鲜活海参,还有赤肉、龙骨、水鸭和朝鲜进贡的人参,汤味最是清香爽口,嘱咐娘娘一定要趁热喝了。”若微接过金灿灿的勺子在汤碗里搅动来搅动去,却偏偏没有要喝的意思。

  “娘娘!”湘汀又端上一碗燕窝冬笋鸡丝粥。

  若微笑颜微绽,拉着湘汀说道:“还是湘汀姐姐对我最好!”

  湘汀叹了口气,立于下首看着若微将一大碗燕窝粥喝完,偷偷抬眼扫着案上那碗渐渐没了热气的虫草炖海参,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来,想要劝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湘汀,昨晚那个女子叫什么名字?去查查她的底细!”若微将碗向前一推,身子有些绵软地靠在椅上,神情凝重,唇边勾起一丝迷离的浅笑,让人有些难以琢磨。

  “娘娘,湘汀跟在娘娘身边二十年了,可是这次,湘汀不想帮着娘娘。”湘汀顺势坐在若微的对面,目光中透着些许的忧虑,“何必呢?皇上也是凡人,是凡人就有七情六欲,新人美如玉,皇上召去宠幸一宿两宿算不得什么。娘娘万万不可太过计较,徒增烦恼。”

  经珠不动凝两眉,铅华销尽见天真。若微紧紧咬着自己的下唇,半晌无言。

  “娘娘,是奴婢说得重了,奴婢该死!”湘汀从来没有看到她脸上有过如此的落寞之态,所以她慌了,立即起身跪在地上。

  若微伸手将她扶起,“好姐姐,你这一生每时每刻都在为我想、为我活,我怎么还会怪你怨你呢?”

  “那娘娘又为何伤心?”湘汀真的是糊涂了。

  “我若是善妒之辈,会容那长宁宫的晴儿吗?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分去皇上一半的宠爱,看着她为皇上诞下皇子,看着她由一个小小的侍女成为皇妃吗?”若微只觉得脊背暗暗发冷,连湘汀都不能明白她的心思,她可真成了孤掌难鸣。

  “娘娘!”湘汀面色微变,“难道这里面有什么隐情?”

  “想想昨天的事情,毫无先兆地跑出来一个出众的人才。先是露怯在前,然后展才在后,顷刻间令全场惊艳,令皇上垂青。想想她昨日的装束,她唱的曲子,诵念的诗词。这绝不是一个普通伶人和宫女能做得到的。这个人一定对我和皇上年轻时候的事情知之甚深,对皇上的好恶与禀性更是了若指掌,这样的人难道只是为了夺宠吗?”若微黛眉如画,烟云轻笼,虽然面上愁丝满布,然而浑身上下却焕发着一种摄人心神的绝世神韵。

  “去,等这笼胭脂做好了,你亲自给各宫的妃嫔送去,还有她,一定要细细查访,弄个水落石出。”

  “是!”湘汀面上一派肃然,立即下去照办。

  白昼如梭,夜色又至。

  乾清宫内,朱瞻基品着杯中的热茶,敬事房的小太监又呈上了装满后宫妃嫔绿头牌的托盘请他择选。

  朱瞻基在盘中细细查找了一番,轻哼一声,把茶杯重重地放在案上,目光炯炯地盯着捧托盘的太监,“少了一个人!”

  “皇上!”小太监神色大变,“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好大的胆子!”朱瞻基的声音里不怒不嗔,却渗透出一种阵阵惊寒的凌厉。

  “皇上,那郭爱……原本就不在侍寝名册当中,昨日皇上就是临时宠幸了她,如今……”小太监断断续续地解释着,只是声音越来越低,渐渐地竟然听不真切了。

  “好,那朕现在就封她为国嫔,如此就合了规矩,可以入选了吧!”皇上脸上的肃然之态忽地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面上竟悄悄浮起少有的略显张扬的笑容。

  悄悄抬起头的小太监以为自己眼花了,使劲揉了揉眼睛怔怔地说道:“可是,皇后娘娘……”

  他不提还好,一提,皇上脸上的笑意更浓了,“传旨,册封郭爱为国嫔,赐居长乐宫后苑揽胜斋!”

  “皇……皇……”小太监惊讶地结巴起来了。

  “去吧,顺便去坤宁宫跟皇后回禀一声!”朱瞻基站起身向西暖阁走去,一边走一边喊着,“金英,准备香汤,朕要沐浴!”

  乾清宫里的太监宫女面面相觑,全都被吓到了。

  泡在汤池之中,被腾腾的热气缭绕着,朱瞻基仿佛睡着了。

  金英一面帮他揉着肩,一面小心翼翼地说道:“万岁爷,您还在跟皇后娘娘怄气呀?上次因为给皇太子找蟋蟀的事情,皇后情急之下是说了些不当的话。可是奴才觉得,皇后也是为了皇上您的清誉着想。皇后是怕您太过宠爱皇太子,这为了给皇太子找蟋蟀,竟然动用地方官吏……”

  “对了,上次皇后骂朕什么来着?”朱瞻基猛地睁开眼睛,“促织天子,是不是?”

  金英咂着嘴苦着脸点了点头,“那也不是皇后给您起的,是从宫外面传来的,皇后不是说了吗?为了找这些蟋蟀,地方官吏闹得也太不像话了……”

  “皇后哪里都好,就是对公主和太子太过严苛了。朕不过是想让太子多了解众生百态、人间万物,省得养在深宫五谷不分。太后是太过溺爱,皇后又太过严苛,朕冷眼看着,祁镇也真是可怜。”朱瞻基叹了口气。

  金英眨了眨眼睛,不知如何接语。

  “不知道这次皇后又会给朕罗织些什么罪名。你说皇后会不会骂朕是花心天子?”朱瞻基说到此竟笑了,“随她去吧,先冷她几天,否则总是朕先去给她赔礼,连馨儿都笑话朕没有男子气概!”

  “皇上……”金英还待再劝,朱瞻基却转移话题,“小善子,还记得那年吗?皇后才十五,在许彬的府上她跳的那支舞,朕真想再看一次。可是不管朕怎么求,她都不肯再跳了。真想不到昨儿晚上会横空跑出这么一个郭爱来。真像呀!”

  “啊?”金英撇了撇嘴,“哪里像呀?奴才瞅着一点都不像。皇上总给自己找借口,一会儿说贤妃的眼睛像皇后,一会儿又说国嫔的舞姿像皇后,依奴才看,她哪儿都不像。”

  “哈哈!”朱瞻基一阵大笑,伸腿一踢,将池中之水撩了金英一身,“平时没见皇后怎么打赏你,今儿倒处处替皇后说起话来了。”

  金英用袖子擦了擦溅在脸上的水,小声嘟囔着:“皇后是为了皇上好,奴才不为打赏,全心全意都只为了皇上!”

  “好好好,别在这表功了!”朱瞻基腾的一下从汤池中站了起来。

  “皇上出浴!”金英立即扯着嗓子喊道。

  立即有太监上前为朱瞻基擦拭身子,侍候着他换上了宽松轻软的里衣和便袍。随即,天子穿过重重暖围,回到西暖阁的龙榻上钻入锦被之中。

  “皇上!”随侍太监王谨近前回话。

  “怎么了?”朱瞻基靠在枕上,眼皮轻抬。

  王谨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这是皇后娘娘差人送来的!”

  “哦?”朱瞻基接过打开一看,里面是一把半新的素面团扇,扇子上还题着一首小诗,看那墨色仿佛是新写不久。

  金英立即端着八角玲珑宫灯上前。

  借着宫灯,朱瞻基低声吟诵。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

  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

  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

  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

  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朱瞻基拿着扇子在手中把玩了好久,眼底渐渐流露出淡淡的笑意和脉脉温情。

  “皇上,国嫔已经在围屋内候着了!”敬事房小太监入内回禀,金英狠狠瞪了他一眼,恨不得一脚将他踹出去。

  朱瞻基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忽开口道:“让她进来吧。”遂又吩咐金英、王谨,“去给皇后娘娘回个话,说这礼物朕收下了,一定妥为保管,等到冬去春来盛夏至的时候,一定用此物为娘娘扇风驱暑。”

  金英与王谨听得是一头雾水莫名其妙,可是眼见着只穿着一件薄如蝉翼的绣花睡裙的国嫔缓缓走进殿内,也只好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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